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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上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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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上星

年近九十的老人,最後回到自己的家鄉時,只剩下盒子裏一抔細細的土。

當初去看他的人幾乎都參與了這一次葬禮,沈翌眼神空洞地望著墓碑一言不發。他想起來很小的時候父親去世,那個年紀的他根本還不懂死亡意味著什麽,只知道這個家庭又要少一個人了。

但當初有爺爺陪著他,現在真的只剩下他一個人了。

結束以後,劉語瀟陪著他回到老房子裏收拾東西。沈翌不打算將這裏賣出去,在房間的每一個位置都認真地鋪上了一層白色的布,臨走前回頭看了一眼這裏。

爺爺好像還站在那裏和他說再見。

可是這一次離開,就真的是永別了。

沈翌請的喪假即將到期,他必須馬上返回香港,在黎江市匆匆告別過徐清旖、師母和劉語瀟以後,他又回到了公司。

家裏爺爺的遺物沈翌還沒有來得及收拾,他現在根本不願意踏進那個地方。

他日日睡在辦公室,仿佛把這裏當作了自己的第二個家。

七月份孟晨到香港出差,和沈翌約在半山腰的飯店見面。

這時候沈翌已經瘦了七斤,臉部的線條更加鋒利,孟晨說他像是港片裏□□大哥,還問他到底是不是電影裏的原型。

沈翌笑了笑讓他別亂講,熟練地用粵語點完餐以後,又聽見對面開始心疼他,“當年你出車禍,在倫敦醫院裏我說你不人不鬼,一定是因為那時候的我沒見過現在的你。”

“不是找我談正事?”沈翌抿了一口茶,毫不留情地拆穿他:“不去會議室,非要讓我請客,就是來嘲諷我的?”

“大哥,我給你的東西可比這頓飯貴好吧。”孟晨朝他翻了個白眼,從公文包裏拿出一張紙一樣的東西遞給他,“看看。”

沈翌接過來,是張國榮八月初在香港演唱會的門票,VIP的位置,最前排,的確很寶貴。

“這動作我會以為你給我的是支票。”沈翌說。

“哎,你不要還給我。”孟晨道:“我還找不著人陪我看了?”

“謝了孟哥。”沈翌收回手,“還要吃什麽,我再給你叫菜單?”

孟晨抿抿唇,那副表情仿佛對於沈翌收了票才讓他點餐這件事非常不屑,過了會兒才說:“你自己也要好好活。”

“更何況,還有我們呢。”

很小的時候,有一次小沈翌睡醒從臥室出來,家裏來了一個陌生的阿姨,她和父親坐在沙發上聊天,爺爺在廚房做飯。

看見沈翌時,她很親切地叫他“小翌”。

當時他的年紀小,看見陌生人會本能地抗拒和害怕,父親斥責他不懂事,於是爺爺從廚房裏跑出來把他抱回了臥室。

他將小沈翌放在床邊,問他:“小翌不想要媽媽嗎?”

小沈翌搖搖頭,覆又點頭,然後他問爺爺:“我自己的媽媽呢?”

爺爺摸摸他的頭,十分心疼地說:“媽媽去了很遠的地方。”

“很遠的地方是哪裏?”

“天上。”他說:“當天暗下來的時候,你擡頭看到的星星,其中一顆就是她在看著你。”

後來沈翌長大學習物理,他知道人死後肉身腐化,意識也會隨之消失。

“孟晨,你說人死後真的會變成星星嗎?”沈翌說:“我原本是不信的,但是有一回我看見一篇論文。”

“作者說,根據熱力學第一定律來解,宇宙中的能量是守恒的。所以人去世很多很多年後,的確是有可能到星星上去的。”

孟晨不知道該說些什麽,沈翌卻笑了笑:“所以說,不用擔心我,我已經想明白了。你還是想想這頓飯怎麽吃能讓我多給點錢吧。”

張國榮的熱·情演唱會在香港紅館舉行,他無疑是這個時代中國香港最火的明星之一,或者說他本身就是一個時代。

孟晨扯著嗓子哭得撕心裂肺,淚流滿面和沈翌控訴,“你知道嗎?剛去美國那年,白思園那小子有隨身聽,他不借給我聽。”

“知道。”沈翌點點頭,他聽見身邊的男孩女孩,一聲又一聲,聲嘶力竭地喊著“哥哥”。

“太過分了,我對他那麽好,還給他打飯,他摳死了。”

沈翌失笑,側過頭說:“我告訴他。”

“啊?”孟晨沒聽清。

沈翌喊出聲來,“我說,下一次見面我一定告訴他!”

後來,臺上的人唱了一首名叫《春夏秋冬》的歌曲。沈翌無數次地聽過這首歌,那些已經逝去的歲月,那些隱秘的心事,都在頃刻間擊中了他的心臟。

他的一生好像都在經歷離別。

出生時與母親告別,四歲時與父親告別,二十一歲遠離故土,在外漂泊了近八年的時光,卻在回家後的第二年與唯一的親人告別。

正如歌詞裏所唱的“秋天該很好,你若尚在場。”

他一生中所見到的所有良辰美景好時光,都在剛剛擁有的時候就失去了想要分享的人。

九月份剛來,徐老師患了病毒性的重感冒。

母親不得不回家幾天,徐清旖將她送離火車站之後,沿著寬闊的馬路步行回家。

孩子已經有七個月,本來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,但初為人母的喜悅讓她感受到幸福更大於勞累。

她坐在桌子前想給李安打電話,卻又害怕他被領導責罰,思來想去還是自己去樓下點餐。母親勒令她孕期內不要進廚房,於是她忍耐住想要嘗試的沖動,在家門口的中餐店裏點了幾個菜,都是李安和她最愛吃的。

結果等了很久他都沒有回來。

其實最近他的作息變得很奇怪,每天回來的時候都帶著滿身的酒氣,倒在床上抱著她想要親熱,最後都被徐清旖以“寶寶不能聞到酒味”為理由趕去洗漱。

李安有時心情很好,聽見她的話,還會笑嘻嘻地擁抱她,然後輕輕拍她的肚子說“寶寶,要叫爸爸哦~”

但有時他會變得非常不耐煩,語氣也會很沖,說“孩子就不能嬌生慣養”,最後是以徐清旖拿著枕頭去母親的房間睡覺作為這場鬧劇的結尾。

今天送他回來的是李安的一位同事,他叫她莉莉安。

徐清旖見過她幾次,以前給李安送過文件,是和他在一個工位上的英國人。

“姐姐,他喝醉了。”莉莉安的中文說得並沒有李安好,聽起來還是非常蹩腳。

“旖……”李安幾乎整個人都靠在徐清旖的身上,她本身就是孕婦,根本承受不了一個成年男性的重量,只能微微倚靠著門框,對莉莉安說:“抱歉,可以麻煩你幫我一起把他扶進去嗎?我不太方便。”

“可以。”莉莉安爽快地說。

兩個女人一起將李安扶至臥室的床上,走之前莉莉安看了一眼床頭的合照,問她:“這是你們剛在一起的時候嗎?”

徐清旖在客廳給她倒水,聞言瞥了一眼臥室,“那是我們婚禮之前,在倫敦,當時去看教堂。”

莉莉安坐在餐桌前,她端著杯子,“那個教堂很有名的,你們是在那裏辦的婚禮嗎?”

徐清旖笑了笑,坐在她對面和她聊天,“我不清楚,但是當時他好像確實費了很大功夫。”

“好羨慕你啊,我小時候最大的夢想就是在倫敦的大教堂裏成親。”她說:“是成親嗎?我有點搞不清楚。”

“那是以前的說法,你可以說結婚。”徐清旖拿了自己的保溫杯喝了一口水,“會有機會的,你還年輕。”

莉莉安的頭發是外國人普遍的金黃色,她的皮膚比較暗,穿著明黃色的短裙,看起來活力十足,她又喝了一口水,“時間太晚了,我就先走了,麻煩你了。”

徐清旖對她搖搖頭,“是我麻煩你,註意安全。”

等到將客人送走,徐清旖來到臥室給李安脫外套。解領帶時李安醉醺醺地睜開眼,看清面前的人,他咧開嘴笑著說:“旖,你怎麽來了?”

“給你收拾爛攤子。”徐清旖和醉鬼聊天:“怎麽今天喝這麽多?”

“他們都想喝……”他閉著眼睛拉過她的手輕輕蹭,“對不起啊,寶寶又聞到酒味了……”

徐清旖還來不及說話,李安忽然將她推開,坐在床上睜著眼睛四處看,嘴裏不斷念著,“寶寶呢?我的寶寶呢?”

“李安。”她嘆了一口氣,重新從床頭拿回那張用熱水浸過的毛巾,按在對方的頸側輕輕擦拭,“你醉了,我們乖乖睡覺好不好?”

李安這才又看向她,下一秒,他伸出手將人緊緊抱住。他的頭輕輕靠在徐清旖已經隆起的腹部,像個爭寵的小孩一樣,“旖,你不能離開我……為了你我已經沒有家了,你不要離開我……”

“我沒有要離開你。”她說:“這裏就是你的家,不是嗎?”

“不是。”李安一副惡狠狠的表情,“你喜歡那個男人,他還想要把你搶走,如果他叫你,你就會跟著他走。”

反應過來他話中說的那個人是沈翌,徐清旖皺著眉,“你不要亂講話,我和他只是朋友。”

李安擡頭看向她,眼神冰冷地問:“你為什麽要袒護他?”

“我沒有……”徐清旖無奈地將毛巾放在一邊,意識到自己和醉鬼講道理的舉動是多麽愚蠢,“只有你,從來都只有你,好不好。”

“你騙我,你很喜歡他,你是因為愛不到他才和我在一起的。”李安說:“旖,每一次叫你的名字我都會想起他,真惡心。”

“李安!”徐清旖很生氣,她把李安當作是自己的丈夫、家人,但不代表她可以忍受他對於自己朋友的侮辱,“我再說最後一次,只是朋友。”

似乎是察覺到了對方的怒火,李安又變回了那副小孩子的樣子,他躺在床上縮了縮脖子,往被子的更深處窩了窩。

他向來敏感,自從結婚之後,為了照顧他的感受,徐清旖幾乎和沈翌斷了聯系。

李安慢慢開始努力工作,她自己也靠著給報社翻譯一些外語作品賺錢,日子終於逐漸變得好過起來。

誰也不想打亂這份平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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